
【葉郎串流筆記】字幕的艱難:連魷魚遊戲都被當掉的語言巴別塔

Netflix 自製韓劇《Squid Game 魷魚遊戲》在短短一個多月內衝破語言和文化的疆界橫掃全球之後,關於串流字幕翻譯品質的爭論也隨之再起。
串流大戰已經在今年快速進入下半場,多數美國串流業者的本土用戶增長都踩了緊急煞車(Netflix 的北美用戶數量甚至還打了倒車檔一口氣掉了幾十萬用戶)。美國市場飽和之後,接下來的決勝點是國際市場,尤其是成長快速的亞太市場。無論是要將美劇賣給亞洲人,或是要將韓劇賣給日本、台灣、香港的觀眾,字幕的品質都將成為這些串流業者上天堂或是下地獄的決定性因素。
興建一個企圖抵達(串流)天堂的巴別塔曾被認為是注定要失敗的工程。Netflix 或是它的競爭對手能夠打敗這個聖經故事的預言嗎?
讓歐巴摔得鼻青臉腫的巴別塔
聖經創世記中說巴別塔是人們集結起來企圖建造的一座通向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傲慢的人類,上帝於是讓他們説完全不相通的語言,因而難以齊心合力。這個故事既是爛尾工程的由來,也是人類之所以說著南腔北調各種語言的傳說起源。
2016 年開始向國際市場拓展的美國串流先行者 Netflix,企圖挑戰這個聖經中的不可能工程,讓不同國家的觀眾在同一時間收看剛剛上架的 Netflix 節目。
隨著 Netflix 的擴張,不僅非英語用戶的佔比快速增加,平台上的非英語節目佔比也在快速增加,而 Netflix 節目的字幕瑕疵也成為越來越顯眼的工程瑕疵:
28 天內吸引 1.11 億次觀看 31 種字幕版本的《魷魚遊戲》,一方面是 Netflix 最接近巴別塔頂的一次,另一方面也有熟悉韓語的美國喜劇演員兼 Podcast 主持人 Youngmi Mayer 抱怨該劇的英語字幕品質低劣,並引發媒體報導和網路熱議。Mayer 指控譯者企圖「淨化」一些不雅用語,並大量簡化原本帶有韓國文化背景的對白。比如「木槿花盛開」這個韓國傳統遊戲就被跳過一切解釋直接翻成美國人熟悉的「紅綠燈」。
對譯者來說棘手的是亞洲語言經常有同一個意思在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的人有截然不同說法,或是同一個詞彙在不同情境有截然不同意思的狀況。熟悉韓劇的台灣觀眾可能對 Oppa 或是 Ajumma 之類的詞語沒有障礙,但《魷魚遊戲》英語字幕譯者就經常將 Oppa 武斷譯成 Baby(寶貝)、將 Ajumma 譯成 Grandma(奶奶)等等情境錯亂的表達。
這不是 Netflix 的字幕翻譯品質第一次受到質疑。三年前也有《Queer Eye 酷男的異想世界》粉絲發現該劇的 Netflix 字幕大量漏譯對白,懷疑該平台有意「消音」特定字眼,來降低節目中口無遮攔的對白對衛道人士的衝擊。
同樣發生在 2018 年,法國 ATAA 影視翻譯協會更是毫不留情地直接以正式聲明稿的方式,條列 Netflix 電影《Roma 羅馬》法語字幕的各種荒腔走板問題:比如遺漏標點、位置不對、速度不對、混用古法文和現代法文用語等等問題。
ATAA 認為《羅馬》的法語字幕譯者像機器人一樣逐字翻譯,而欠缺對於對白原意的理解,因此將這麼優美的電影翻譯成一部鬧劇。ATAA 針對性地對某個片子的字幕發聲明稿批鬥的理由並不是因為跟特定譯者有仇,而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些品質低落的字幕反應了整個產業的結構性問題......
字幕翻譯產業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我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你這個產業未來兩到三年絕對會面臨供不應求的狀況。找不到人翻譯,找不到人配音,找不到人混音。整個產業根本沒有足夠的資源來應付眼前的需求。」
世界最大的影視翻譯公司之一 Iyuno-SDI 的執行長 David Lee 不久前這麼跟媒體預言。
這家韓國公司在全世界 34 個國家設置 67 個辦公室,並且雇用超過 2000 名員工,這還不包括大量按件計酬的自由翻譯者。串流大戰替他們創造了史無前例的強烈需求,即便疫情造成的拍攝延誤使內容供應鏈受到影響,他們仍然有大量湧入串流平台的經典節目等待翻譯。而 Netflix 今年開始大張旗鼓地投資在地內容以追求去美國中心化,更使字幕翻譯成為串流大戰的交戰第一線。
嗅到市場機會的投資人立刻聞風而至,比如 Soft Bank 軟銀半年前才剛剛投了 1.6 億美元在這家韓國公司上 。除了 Iyuno-SDI 之外,另一家英國公司 ZOO Digital 也在上演業務激增的戲碼,在過去一年營收增加 33%,利潤更是暴漲 100%。
然而案子再怎麼多,找不到人翻譯都沒輒。同一時間全世界的字幕譯者正在上演逃亡潮,而翻譯這種需要高度語言專業和文化認識的工作根本無法在短期內訓練出新的譯者來應付人力短缺的問題。英國媒體衛報甚至在幾天前刊出了一篇「勸退文」,讓資深譯者透過媒體的高聲量呼籲有意進入字幕翻譯領域的年輕人逃得越遠越好。
這位資深譯者 Anne Wanders 強調字幕翻譯的工作一點都不值得浪費你的人生,因為你根本賺不到足以養活自己的最低薪資。一份工作無論再有趣、再有成就感,如果還需要你找其他收入來維持生活的話,它就稱不上是一份工作。
另一位資深譯者 Mara Campbell 也抱怨她 1999 年剛入行的時候可以有一整個星期翻譯一部電影,現在甚至已經壓縮到兩天必須交件。被壓縮到的不是翻譯的時間,而是考證、斟酌的時間。
當然嚇跑譯者的最重要理由還是收入。翻譯的市場行情非常混亂,而且幾乎沒有下限可言。尤其網路時代出現了許多志願者在網路上提供非法字幕,讓雇主會有一種翻譯是便宜、可替代性高的廉價技術服務的印象,從來不認為它是整個電影創作的一部份。
2018 年法國 ATAA 影視翻譯協會之所以特地發表聲明挑剔《羅馬》的字幕,真正用意是在指控 Netflix 寧可花 2500 萬歐元行銷該片,卻只肯拿出幾千歐元製作字幕,完全不把法語字幕翻譯工作當一回事。
法國人重視字幕翻譯的程度高到明文規定法語字幕的譯者必須列名在電影的演職員表之中,而且有權跟其他主要創作者(如編導和主要演員)一樣對於將來電影院以外的其他收入要求收取分紅。ATAA 則進一步遊說法國 CNC 電影中心,企圖推動字幕翻譯者的最低報酬,希望串流平台能支付不低於 1 萬歐元的翻譯費給專業譯者,換取更高品質的法語翻譯結果。
「這個價格一點都不過份。如果多付一點費用給譯者都嫌太多錢,那拍片花掉的這麼多預算難道就不算太多錢嗎?」ATAA 主席 Isabelle Miller 當時說。
旅行者之神赫密士的失敗任務
許多討論都將矛頭指向翻譯費用的低落。而且 Netflix 進入市場之後不僅沒有因為機會變多而讓價碼更高,反而讓服務費用進一步下滑。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 Netflix 採用外包的方式,將翻譯工作交給全球幾家像 Iyuno-SDI 這樣的合作伙伴,再由合作伙伴轉包給自由翻譯工作者。
多了外包公司這一層,並不一定會提高品管的效益,但一定會減少實際上落到譯者口袋的費用。不過這個字幕外包模式並不在 Netflix 一開始的國際市場擴張計畫之中。
這家以技術創新起家的公司在 2016 年開始進軍國際市場之後,曾經在 2017 年初提出一個野心勃勃的語言人才召募技術:一個名為 Hermes 的網路測驗平台。Hermes 除了是百貨公司裡頭那個貴到毫無道理的時尚品牌愛馬仕之外,也是希臘神話中穿越邊界的旅行者之神赫密士。因為他雙腳長有雙翼、行走如飛,因此在奧林匹斯山擔任宙斯和諸神的傳令,成為神界與人界之間的信使。
Netflix 取這個希臘神話的使者寓意,企圖透過這個平台向全世界延攬翻譯人才進入串流領域的奧林匹斯山上班。參加測驗的人不需要任何專業學位或是通過任何形式的認證,只要登入平台完成選擇題和翻譯題的測驗就有機會成為 Netflix 的員工。
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是該平台啟用後一年就無預警關閉,只留下「任務圓滿達成」的可疑說法。有報導指出連業界資深譯者都屢屢在 Hermes 平台上吃鱉,無法完成測驗,理由是他本於翻譯專業花太多時間斟酌語句,以致於沒辦法在要求時間內完成。Hermes 平台的失敗顯示這樣的新創公司過份偏重時間帶來的經濟效率,即便找到世界上最好的人才也難以達成兼顧效率和品質的不可能任務。
2018 年 Hermes 終止運作之後,Netflix 的字幕就全面進入外包的時代。
他們或許覺得 Hermes 的實驗失敗之後,寧願將研發心力用在其他內容產製流程的協作平台和流程標準化。不過 Netflix 的研發部門也並非完全放棄改善字幕翻譯供應鏈的流程。今年整個公司的內容製作部門開始去美國中心化之後,Netflix 跟著推出一個創新的字幕翻譯工具 TTAL(Timed Text Authoring Lineage),將業界原本混用 Word、PDF、Rtf、Excel 等等劇本檔案規格的亂象統一下來,方便編劇、導演、翻譯、配音和混音的不同職務可以(從世界各個角落)在同一個檔案規格中溝通對白、timecode 和語言選項等資訊。
另一個剛剛被媒體發現的進展是幾名 Netflix 員工去年發表的一篇翻譯主題論文。
Netflix 不像其他平台這麼積極追求還不成熟的 AI 機器翻譯技術,但這幾名技術人員提出了另一個非常新穎的點子:讓 AI 負責簡化句子的表達。許多翻譯的失真來自於台詞使用了句子結構比較不直覺的複雜句型,使真人譯者或是機器譯者需要花更多時間理解句子的真意,甚至理解錯誤導致錯譯。使用 AI 來將複雜句型簡化成更直覺的句型,有機會提高接下來真正負責翻譯的人(不管是活人還是機器)的速度和正確率。
不論 TTAL 翻譯工具或是簡化語意技術,Netflix 仍然固執地要用「效率」當成攀上語言巴別塔的攀爬工具。幾天前好萊塢專業媒體 Hollywood Reporter 就用曾經出現在奉俊昊的奧斯卡感謝詞的一個名字來暗示 Netflix 可能完全選錯上攀路徑。
被奉俊昊指名感謝的《Parasite 寄生上流》譯者 Darcy Paquet 不僅具有演員身份,同時也是電影學者。除了這些有助於翻譯字幕的專業背景之外,導演奉俊昊還全程參與她的字幕翻譯工作,與她詳細討論每一句對白的表達重點,使翻譯成果盡善盡美。這也驗證了AATA 的法國人說法——字幕翻譯不是一門技術,而是藝術創作過程的一部份。因為導演和譯者投入心力和時間的「字幕創作」結果,《寄生上流》才有機會打破記錄成為史上第一部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外語片,讓討厭字幕的美國人被完全征服。
如果串流大戰的下半場戰事將會以在地內容當成主要武器在全世界的戰場上對決,Netflix 可能必須盡快從《寄生上流》的案例中認知到:
幫助故事穿越語言和地域障礙的關鍵資源是時間、心力(當然還有多一點的翻譯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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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Mia
核稿編輯:Ch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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